“講清娘的事前, 我會先解釋你為什麽要會回來客棧的原因。”

何娘子松開帶有熱意的懷抱，松開手時不小心蹭到離向芽極近的張繁宇的身體，她眼神閃過愕然, 那是活人的溫度，她能感知出來。

可她眼裏只看到小芽芽站在一個濃霧四起的環境裏，只有何娘子她身後的客棧是清晰的。

這是梅清娘設置讓向芽一定要越過這些死霧, 才能回來如夢客棧。

然而, 凝滯不動的霧瘴現在漸漸像活水一樣游動了起來, 有道陌生虛化的高大身影漸漸變清晰, 守護在向芽身旁。

這瞬間, 她頓時明白為什麽向芽這一世回不來的原因。

何娘子擡起渾濁的眸子，像看向向芽，但實際上是看向白目微動的張繁宇。

她無聲地咧起來嘴角, 似是而非地說了句：“時間不多, 接下來我說的話, 你要好好記住了。”

在何娘子對面的張繁宇也留意到有人不小心碰到他的身體, 很快, 他原來一片白霧的視野裏，忽然看見類似人的模糊的雜色線團。

這道人影線團大部分以黑色為主, 但也有一些青色、紅色等其餘線團與其纏繞在一塊。

現在這些線團徹底打亂, 像被人故意揉到一塊去。

渾亂的線團卻給人很溫和的氣息, 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。

耳邊一直囈語的吵雜鬼音陡然變弱，一道和藹的女聲從人影線團中發出, 聲音很小，像被棉被蓋住的那種小聲。

但聲音再小, 張繁宇的註意力還是集中在這道聲音中。

他頭一次產生一種悲哀得無可奈何的情緒。

就像是他之前脫口而出說出的話那樣, 不能讓人妖鬼混合在一起, 因為因果線會模糊，眼前冒出來的人影線團就是因果線徹底模糊的例子。

張繁宇的潛意識已經在告訴他這個答案。

他現在依然看不見身旁的向芽，但能知道那團人影也發現了他，剛才何娘子的那句話就是對他說的。

對方想讓他也能聽見。

‘為向芽而聽。’張繁宇心裏嘆息道。

……

何娘子緩緩開口，清晰地說著塵封已久的秘密：“小芽芽，你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一團氣。”

“每個人、物身上都有因果纏繞，因為有了因果，才有了存在世間的資本。”

“但‘氣’沒有，尤其是快要湮滅在時間長河裏的‘氣’，所有的因果都會穿過‘氣’的身體，掛不住，自然就不能存在。”

何娘子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說些多麽可怕的事。

這一刻，上空不知是天際還是空間的邊界，開始出現瑰麗的紅金色火紋。

彎曲的波紋火焰迅速從一角開始吞噬，誓要將洩露和得知秘密的靈魂全都燒毀。

向芽的腦袋突然劇疼，比過度使用怨氣力量的痛楚更加痛苦，就像是靈魂正被人硬生生拖拽出來。

疼痛不是來自身體，而是來自靈魂的淩遲。

張繁宇緊緊地扶著疼得身體快支撐不了的向芽，心中悲哀的情緒也越來越重。

何娘子沒想到當不是死後鬼魂狀態的向芽，聽到真相後會難受痛苦成這樣，原本想說的話再也不敢再說下去，她怕向芽受苦。

忍不住勸道：“算了，芽芽，你回來客棧吧，清娘會保護你的，這樣你就不用受這樣的痛苦了。”

“或者是我只講清娘的事，你的過往不要再聽。”

向芽喘著粗氣，聽見何娘子的話，她艱難地擠出聲音：“不，阿娘，你繼續說我的事，我要聽下去！”

她一邊要求，一邊在心裏拼命將“我是一團氣”這幾個字反覆刻在腦海裏，可記憶就像是橡皮擦那樣，每當向芽好不容易刻上一痕，轉眼又被擦得一幹二凈。

記憶的清除效果太強。

無論向芽的靈魂有多努力去記，下一秒都被清除。

她甚至出現幹嘔反應，但也要拼命抑制住嘔吐的欲-望，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忘記了何娘子說的話。

何娘子聽到這句話後，雙手顫抖，她連忙扶起向芽，雙目含淚。

何娘子的聲音哽咽，她擡頭盯著張繁宇的虛影，眼神哀求：“求求你幫我們記下這些話，不要讓芽芽白白受苦。”

“阿娘……”向芽聲音破碎，催促她說下去。

布滿褶皺的手用力擦開自己的淚水，何娘子語速更快地說：“別人做一件事，他們就能和那件事的因果纏住，這就是世間萬物行動的根本——數不清的因果線交匯，又分開……”

“因果劃過萬物，萬物才有輪回到下一世的資本。”

“但這些事無法發生在你的身上，所有和你有交集的人和事，都無法在你的靈魂裏掛上因果。”

“你每一世的死亡都有可能是最後的死亡，因為對於你來說，你的靈魂幾乎留不住因果存在的痕跡。”

“可以說，世間萬物唯有你，沒有來生。”

聽到這裏，臉色死白的向芽徹底咬破唇肉，鮮血沿著她的傷口滑下下巴，不甘、苦楚、悲憤的情緒回蕩在她的胸間。

她痛苦地用力低吼。

怪不得每個平行宇宙都沒法有向芽存在，因為她註定活不長久，無論是因果輪回還是時空循環，只有她無法參與到最後。

她會在命運的開始，或者是中途就被宇宙拋棄。

“所以神，並不愛我。”向芽近乎絕望地說。

——我是諸神的棄兒，是宇宙不容存在的螻蟻。

張繁宇摟著在不停發抖的瘦弱身軀，他毫不猶豫地使用道具空間的【聯系紙人】，紙人燃燒的那刻，正好他也在心裏聽到向芽說出這句絕望的話。

他不禁擡頭看向火勢迅速蔓延過來的高空。

不遠處上空的玫瑰色焰火燒得越來越旺，呈三角形狀，擴大燃燒的範圍。

白濃的死霧被燒中後，發出淒厲的慘叫，那些慘叫聲中混雜了人聲、動物聲、以及風聲等等。

夢境逐漸崩毀，神秘的力量要懲罰說出秘密的人，以及聽到秘密的靈魂。

這一刻，張繁宇的情緒因為向芽的絕望而憤怒，原本無法上身的神光被他再次強行貼在他的後背上。

張繁宇的怒容生出攝人的氣勢，仰頭瞇眼盯著在他眼裏不是金紅色，而是濃黑色的火焰。

被黑火燒毀的白霧露出裏頭的存在物，那是無數存在上百年，被人有意收集起來的雜色線團，它們和眼前的人影線團一樣，不同類的因果線邊界全都模糊，雜色線團將近腐朽。

仿佛一撚就散。

張繁宇猜出夢境的主人也許是故意將萬物的因果線模糊，打算將線徹底融合起來，這樣就能徹底打亂因果線。

而濃黑色的火焰，卻會燒毀混亂的因果線。

張繁宇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說因果線模糊後，下場會很可怕，因為混亂的因果線會被黑火燒毀，這些人和物在世間存在的痕跡就會被抹除得幹幹凈凈。

無人記得他們存在過，他們沒有前世，也沒有來生。

明白了危險的張繁宇垂首，背上的光芒閃耀得更加明澈透亮。

黑火會燒毀因果線，那他就用神的光芒來抵擋烈焰。

‘芽芽，不要怕，我不會拋棄你。’ 他輕聲在心裏說道。

——沒有神愛你，那就讓我以人身化神，成為唯一一個替你滅亡的神。

向芽情緒極其不穩定，神秘的力量正在發瘋般清除她聽到的這些話的記憶，她已經疼得抽搐。

張繁宇曲起手臂，手掌準確地捂緊向芽的耳朵。

他心裏道：‘難受了就不要聽，痛苦的事我來給你承受。’

張繁宇擡頭看向人影線團，道：“請您繼續說下去，我會將這些話刻在內心裏。”

何娘子點頭答應，聲音哽咽，繼續道：“但小芽芽很想成為人，很想拼命為自己拼一個未來……”

“剛才芽芽的這些事都是清娘告訴我們的，她是千年妖狐，知道的比我們還多，當初我們收養芽芽，被她看見後，她其實有警告我們把芽芽扔走。”

“清娘說芽芽生機太弱，活不久。芽芽第一次失蹤後，清娘攔住我們不讓尋找，說和無因果的人待久了，我們身上的因果會被芽芽吞噬掉。”

“這樣，我們的來生也受影響。”

“第一次失蹤，我們沒有找芽芽，但幾年後的一晚，我們發現她死後的靈魂回來客棧，當時把我和相公嚇了一跳，死後的芽芽，靈魂竟然保留了和我們相處的記憶。”

“我們又怕又心疼，清娘問她怎麽能回來……”

何娘子說到這裏，目光不由得看向情緒慢慢恢覆平靜，但表情仍殘存悲傷的向芽，而她的身體也因為說了和梅清娘相關的事開始慢慢虛幻。

清娘構築的空間力量太過霸道，她和相公違背了誓言，就得接受懲罰。

現在她這個下場是必然的。

何娘子抓緊時間說道：“那時候小芽芽說自己死之前，給自己立下了一個誓言，命令自己死後生生世世都要回來如夢客棧。”

“她說因為自己就像是一艘無根的小舟，她要給自己定一個船錨，這樣才不會迷失方向，讓自己死掉。”

“她沒想到這個誓言成功立了下來，那次她死後，靈魂真的就回到了客棧。”

“這件事發生後，清娘也沒攔住芽芽待在客棧。”

“她私下和我們說，因為芽芽太想活，估計我們夫妻倆也是她這麽多輩子裏遇到最好的人，她既貪戀這溫暖，又想能為未來的自己拼一個茍活的機會。”

“所以就這樣‘死皮賴臉’地發毒誓回來。”

“從此以後，每隔幾年，芽芽的靈魂都會重新出發，去人世為自己拼一個生存的機會，失敗了就回來客棧。”

“如夢客棧於她而言，其實是避風喘息的港灣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朋友生日，出門慶祝，今晚早點更新放出來~

（回到家修改一下錯字~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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